「流动青楼」,多好听的一个名字,这是「米墟」这个中文系高材生的创造。
一条没有路灯的暗街,一辆辆夜色笼罩下的私家车上,隐匿着一段段「不被社会伦理接受的恋情」,他们在这「流动青楼」尽情野合欢爱,「演绎着爱者各自不同的故事」……
但「流动青楼」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楼,这些「流动的房间」里大多是无奈的苟合,他们在现实的阳光下,不能拥有一张书写爱意和放纵情欲的温床,不能拥有一间可以享受安宁和放松身心的屋子,于是只能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偷欢片刻,用黑暗中的呻吟和喘息表达些许与婚姻「无关的爱」。
伊东曾是这里流动的过客。
他和爱侣余荩因为落日余晖而产生了办公室恋情,但他们实在找不到一个适合宣泄的地方:伊东家的旧房子里留下过他们的激情,但老婆要把它卖掉,给远在美国上学的孩子筹措学费;偶尔在父母家里仓促行事,不巧母亲撞了个正着,钥匙被毫不留情地没收;到街头的脏乱的小旅店里快活,还得冒着巨大的风险……于是,在米墟的说教与鼓动下,有车生活成了伊东的渴望,他梦想着汽车将给他带来的「全新的生活理念」。
等伊东真的拥有了这个流动的房间,才知道生活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余荩的激情可以在局促的空间燃烧,可以在米墟家的豪宅里燃烧,却坚决不乐意在暗街上燃烧。「集体做爱,就能让这种关系光明正大?」「一想到前后左右都在做爱,就什么兴致也没有了。」只有回到一如既往的芦苇荡,他们才会「让欲望附丽于燃烧的生命」,并「攀上高峰」。看来,情爱和欲望只是两个人的事,与其他无关。
「流动青楼」,这个词汇的创造者米墟,曾是暗街上的常客。
米墟昨天还是伊东的大学同学,今朝已是绿卡在手的海归。他经济宽裕,出手阔绰,又很有点玩世不恭的嬉皮,这都让他的生活里少不了女人:国外邂逅的女导演「红色跑车」,一心想上美国朱利安音乐学院的大提琴女孩……他是一个为爱所伤又伤害了爱的男人。
米墟以为女人之所以委身于他,无外乎想利用他的美国身份,他可以为此合理支付,但也会心安理得地「消费」她们。他受过伤的心过于敏感,容不得女人们对他的账户有半点觊觎,哪怕这点怀疑只是建立于感觉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于是,他只能孤独地穿梭在绝尘而去的「红色闪电」中,穿梭在「哀婉低回」的琴声中。
米墟没想到,「红色跑车」对他更多的是包容,大提琴女孩对他更多的是一往情深。「所有拉琴的时刻我都会想起他,甚至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寄托着我对他的思念」,这个柔指调琴的弱女子,听得懂这个男人的每一声叹息,看得清他用「玩世不恭」极力遮掩的那份「脆弱」。这个甘愿把自己想成「秦淮河畔的那些青楼名妓」的女孩,用功利的面目隐藏着「真实的内心」,「厌倦了自己追求」,却不能割舍心底的真爱。于是她情愿舍弃已经到手的一切,精心设计了一个「残酷的陷阱」,自焚在米墟「流动的青楼」里,「瞬间将所有的一切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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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接到午夜的电话时伊东恍若梦中,但他还是听出了米墟的声音。那声音夹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他说他的汽车全烧光了,又说那女孩,她本不该……不不,你快过来,没有人愿意帮助我,那帮狗男女们全他妈熘走了,没有任何一辆汽车肯停下来,你快来吧,伊东,救救她……
伊东从床上跳下来。妻子也被电话吵醒。
是米墟?妻子问,他怎么啦?我跟你去。
不不,你睡吧,我去。
但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
然后他们飞驰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进中几乎没有对话。唯有在城市中央的环形转弯处,妻子问伊东,你能找到那条暗街吗?
伊东惊异地看了一眼妻子,心里想她怎么会知道米墟此刻就在暗街呢?伊东当然知道暗街坐落在城市的什么方位,尽管那是个早就被他摒弃的地方。
他们要穿越大半个城池,才能到达米墟出事的地点。幸好寂静的黑夜给了他们飞快的速度,在即将见到米墟的时刻,妻子又说,就知道他迟早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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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在一家「苹果店」不期而遇。他们都是一页地读着余荩。
后来他知道余荩毕业于美术学院油画系,足见这女人此前一直不曾进入伊东的视野。余荩被分配到出版社后,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图书装帧上,或者就因为有了余荩,社里的图书装帧才能在业内脱颖而出。
伴随着伊东的升迁,不久后余荩也被提升为总编室副主任。同时社里又专门为她成立了工作室,将所有美术编辑归在她的麾下。
这之前,伊东和余荩并没有身体的联络。他们只是相互配合,由衷欣赏对方的才华。伴随着正副主任的工作关系,他们的交往多了起来,伊东对余荩的印象也越来越好。他觉得这女人就像陈酿,要慢慢体会才能品出她的味道。
当然伊东也不是看不出她的某种做作,甚至自以为是。他只是觉得余荩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得体的女人,而且她的品味确实优雅。她并且是个有着浪漫情怀和诗意感觉的女人,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能调动起她的热情。所以余荩又是一个敏感多情的女人,在如此物质的生活中,伊东身边这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甚至包括他妻子。
他们的感情从落日开始。那无边的夕阳就像无形的纽带,在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刻将他们连接起来。这种感觉让伊东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们每天在一起,却从未产生过任何感觉,直到西窗有了余荩的落日。
事实上,每个人情感神经中最敏感的部位是不一样的。譬如,一向强势的社长所以喜欢上发行部的小婉,仅仅是因为小婉不仅能陪客户喝酒,也能替社长喝酒,于是他们的恋情起于觥筹交错。不久后小婉被提升为发行部主任。再不久,传出社长夫人和小婉大打出手的风波,以至于能干的小婉只好被调到其他出版社,而社长也不得不在众所周知的桃色事件中提前退休。
总之伊东和余荩的恋情始于落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美的开始。最初伊东允许余荩拍摄时,他只是坐在办公桌前,忙着自己的工作,但后来余荩来得多了,他便会主动让出场地,到其他编辑室去聊天。后来偶然的一次,他正在接听电话,显然谈论的话题让他觉得很无聊,他便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正在拍照的余荩。那一刻余荩刚好被夕阳照耀得无比灿烂,而她的侧影就像是一个完美的雕像。那侧影不仅勾勒出余荩的面目轮廓,还勾画出她丰满的乳龘房。便是那一刻,伊东动心了。那一刻,他真想把眼前这个身上洒满金色光辉的女人抱在怀中,不管她是谁。
这以后,大凡余荩拍摄的时候,他就不再走了。他要从头至尾地看着她,欣赏她,哪怕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不仅贪婪地望着落日中女人完美的线条,偶尔他也会走到窗边,和余荩一道欣赏那片被她称之为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
慢慢地,他竟然和余荩一样开始日复一日地关切夕阳,他甚至每天都期待着这个有余荩镶嵌其中的美丽时刻。他觉得只有余荩这种女人才能调动起他作为男人的梦想和激情,也只有余荩在他眼前晃动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的麻木到底有多久了。
就这样,伊东以为是太阳将他们连在了一起,于是他开始热爱太阳,热爱窗外景色。进而他开始声讨自己乏味的人生。几十年来,他竟然对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毫无感觉,他觉得这简直是对自然宇宙的漠视和亵渎。
不久后他和余荩有了肉体关系。那是一个迷人的黄昏。那些天余荩出差在外,在全国书市上推销他们的产品。余荩不在,总编室诸多事宜运转不畅,伊东便愈发想念她。每每夕阳西下,他更是莫名的感伤。后来他打电话催余荩回来,尽管他知道,行前她已订好了往返机票。伊东所以要如此催促,其实不过是为了表达某种牵挂。他觉得余荩应该能参透他的心意,那时候他想她已经想到神思恍惚。
然后就到了这个黄昏。伊东知道余荩一行已下了飞机,此刻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始三番五次给余荩电话,全是些书籍设计方面的内容,让她觉得若不立刻返回社里,就是对工作的轻慢。于是把所有疲惫不堪的同事们都放回家,唯独她从机场直奔出版社。
余荩一坐上出租车就给伊东打了电话,告诉她正在往回赶。伊东身不由己地激动起来,甚至手脚冰凉,紧张的感觉,就好像在面对考试或讲演什么的。他开始整理办公室,并清洗茶杯。关键是,他竟然擦拭了向西的那扇玻璃窗。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伊东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总之他开始心怀敬意地等待落日。他知道等待落日就等于是等待余荩。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朽木不可雕,在余荩的感召下他不是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了吗?
然而在落日即将降临的时刻,窗外却蓦地雷声大作,黑云翻滚,天空瞬时一片昏暗。伊东顿时沮丧失望,甚至感到某种痛不欲生。为什么当余荩就要回来的时刻却漫天浓云?为什么在久别重逢的时刻不见了夕阳?
紧接着大雨如注,撞击着西窗。伊东愈加迷惘起来,以为没有了落日,也就没有了他和余荩的未来。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在窗外的风雨飘摇中等待自己渴望的人。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等了多久,亦不曾去看墙上缓慢行走的挂钟。
他最终还是决定取消这次约会。在给余荩的电话中说,你还是回家吧,但话音未落就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周身湿透的余荩就站在了他面前。
那一刻,那一刻伊东简直不敢相信,他如此魂牵梦绕的女人竟然就在眼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想不到自己在五内俱焚中竟已经等到了九点。他于是立刻想到社里一定已经没有人了。他不知想到这些究竟意味了什么,他只是突然发现窗外已悄无声息,在静寂中沉人深深的黑夜。
于是他仿佛安定下来,递过去毛巾想要擦掉余荩脸上的雨水,但他所做的却是蓦地将这个湿漉漉的冰冷女人抱在了怀中。他自己都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来自何方,他坚信那一刻他并不想那样做。以他的性格,他至少要事先征得对方的同意。那一刻他或许太想念余荩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径直地这样做了。他甚至不在乎余荩会因此而永远怨恨他。
就这样伊东将余荩紧紧抱在胸前,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而此前,他们并不是恋人。但伊东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开始肆无忌惮地亲吻余荩的肌肤。他做着这些的时候也曾闪念,余荩会不会反感,进而反抗。即便被斥责他也在所不惜,但很快他就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了。
余荩没有拒绝伊东的爱抚。于是伊东豁然开朗。他终于知道他和余荩的感情,已经不单单是被落日控制了。那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日久天长的本能爆发。
在那个晚上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伊东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又顺手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余荩的沉默就像号令。伊东毫不犹豫地剥光了余荩。他让她倚靠在沙发上,然后无所顾忌地贴近她。他说他太想她的身体了。他说他每天都在想念她。他说无论工作还是情感都已经离不开她。他也不能没有落日,没有余荩在每个夕阳西下的时刻走进他的办公室,更不能没有他和她这铭心刻骨的肌肤之亲。
如此他温存着身下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那么轻柔的身体,委婉的呻吟,尽管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只要能感觉到她身体中的激情,伊东就觉得此生不枉了。
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尽管夕阳还是那轮夕阳,但伊东,他知道他的爱已经无需再凭借窗外的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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