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为人民服务》:中国二零零五年“第一禁书”江迅刚获老舍文学奖的河南小说家阎连科,推出新作《为人民服务》,却成为今年“第一禁书”,中宣部指称它诋毁毛泽东、军队,以及性描写泛滥。刊登该作品的广州《花城》杂志须全面回收。
初春,在全国人大和政协即将在北京召开前夕,一部突破政治和性禁忌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载广东文学双月刊《花城》二零零五年第一期),被北京当局所禁。中共中央宣传部下发文件,“不准发行,不准转载,不准评论,不准摘编,不准报道”,已发行的刊物全部回收,各省市宣传出版部门正逐级传达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刘云山的有关批示精神,认为这部小说诋毁毛泽东,诋毁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的崇高宗旨,诋毁人民军队,诋毁革命和政治,滥性的描写,搞乱了人们的思想,宣扬了西方的错误观点。人们称,由四十七岁的北京作家阎连科创作的这部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大陆二零零五年“第一禁书”。
阎连科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在各地出版社都炙手可热,作品尚未杀青,多家出版社的编辑即已展开争稿大战。不过,这一小说在多家出版社轮转,编辑都担心触犯“天条”而犹豫发稿。中国大陆文坛最具权威的上海《收获》杂志,已将作品发稿至印刷厂,最后还是撤了稿。据悉,《为人民服务》原作九万字,阎给广东《花城》的稿子,经自律“审查”删节,只剩五万字,而《花城》再作“审查”删节,估计只剩四万字,用阎的话说,“已经根本就不像一个作品了”。刊登于发行量达叁万的《花城》上的这部小说,由中宣部关于新闻出版的九人审读小组发现问题严重,遂紧急采取措施。杂志被禁,一时“洛阳纸贵”,编辑部每天都接到各地文友要索取这期刊物的电话。出人意料,叁月出版的《花城》也因此销量大增。
《为人民服务》描写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发生在军队内的一个故事。《为人民服务》,是前中共最高领导人毛泽东着名演讲稿的篇名,在文革期间,中国民众几乎人人都能背诵。毛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荒诞的岁月必是禁欲的年代。小说描述,部队一师长离婚后,与部队医院的年轻护士刘莲再婚,但仍没有生养孩子。刘莲不再工作,但与师长的生活也不协调。公务班班长吴大旺,被上级选派去师长家专职做饭打扫,他依照“为师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的军事原则,在师长家里谨小慎微。
一次,师长去北京学习两个月,夫人刘莲性饥渴难耐,多次引诱吴大旺。家在农村、已婚的吴,在“为人民服务,你脱呀”的催促中,与刘莲由性生情。他俩在性生活中获得暴发性满足,也产生了情爱。刘莲怀孕了。她设法重新安排吴的工作,从农村调进城里。此时,部队正在整编,有的留下,有的退伍,凡是知道师长夫人生孩子内情的军官,都被遣散了。权力欲和人欲的纠缠,令这一题材相当敏感。
人性的疲软,需要毁灭政治禁忌方能勃起。文革期间,谁亵渎毛泽东而有一句不恭的话就是反革命。小说中,这对情人叁天叁夜,一丝不挂,足不出户,饿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房。在屋里,吴不小心砸碎了一尊毛泽东石膏像,这在浩劫年代,堪称反革命事件,对于他们反而引发了狂野性欲。此后他们楼上楼下四处找有关毛泽东的圣物,肖像、《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语录镜框、印有语录的筷子和印着毛头像的味精瓶等,一一撕碎、砸烂,比谁更反动、更反革命。他们在这过程中彼此都陷进政治禁区,但也确保彼此爱情的忠诚,因而性高潮不断。
目前,《花城》编辑部有关人员正作检查,受何种处分尚未定论。刚躲在北京近郊写完一部电视剧的阎连科本人,也没有被要求作检讨。朋友对他说:“好在你前不久离开部队,回到地方作协,否则部队肯定不会放过你。”阎听了说:“现在的文坛,可宽容多了。只是我对不起出版社,对不起编辑朋友。”九五年尚在部队的他,曾因在内地发表《夏日落》而博得香港一些刊物极力赞扬,阎被迫多次检查。据悉,阎的一个短篇小说原定在河南《莽原》文学双月刊今年第二期发表,编辑部因《为人民服务》遭禁而有顾忌,于是将这期《莽原》全部销毁。
《为人民服务》备受瞩目,而阎连科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活》(春风文艺出版社),在中国也广为流传,作者更因该作品获北京文联和老舍基金会主办的第叁届老舍文学奖的优秀长篇小说奖。
《受活》说的是某县为发展旅游致富,要“受活庄”的上百个聋哑盲瘸的残疾人,组成“绝术团”巡回演出赚钱,而后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建列宁纪念堂,以此实现中国乡民的天堂之梦。
目前,港台多家出版公司正透过各种渠道,联系阎连科出版《为人民服务》港台版。叁月一日,阎在北京接受亚洲周刊专访:
许多读者在问《为人民服务》究竟要表达什么,你能说说吗?
小说要说什么意思,我也常常说不清楚,但肯定是意味无穷的。我写小说一开始从来不考虑要表达什么意思,怎样能调动自己写作的激情而表达某种愤怒就怎样写,怎么舒服就怎么写,是否表达得“过”还是“不过”,我不会考虑的。当代作家当然不能个个都像鲁迅,但整个文坛没有鲁迅那样的精神,就会出现软骨症。表达激情和愤怒是我创作的原动力,面对历史,面对现实,没有激情和愤怒,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尤其是长篇小说。
《为人民服务》里砸毛泽东石膏像等等,又和性的勃起搅和一起,你知不知道可能出版不了呢?
我写小说从来不去想出版问题,写完再说。其实作家都是眼高手低的,想到十分,能表达七分,已经不错了。如果连十分都不敢想,只考虑这不能表达,那不能表达,这样作家也就别去写了。这二十多年来,文学创作的环境是越来越好了。作品出了什么问题,官方对作者还是宽容的,但对出版是否宽容,是另一回事。但写作因为这样而束缚自己,什么不能写,那就不合适了。
写了如果无法出版,那就先放进抽屉里,或者拿到境外出版,这要看一个作家的承受力了。对作者宽容,为什么作者还不去写,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出版,而在于敢不敢写。真的给中国大陆作家一个宽松的环境,就像你们香港一样的创作环境,你还不一定真能写得出来。《为人民服务》至今还没有让我写什么检查。这也算是一种宽容了,我真的感觉,的确是在往前走。在中国,相对新闻、影视、出版,最宽松的还是文学。
《受活》得奖后,你为什么说当今文坛很宽容?
《受活》是最近争议较大的一部作品,争议主要在叁方面:一是对语言的争议,方言能不能使用,使用到什么程度,因为方言对阅读构成很大的障碍;二是对作品的结构和叙述方式,作品中常常有絮言式注释;第叁,人们可以在饭桌上私下说,却不会在公开场合说的,不会留下文字在版面上说的,就是对几十年历史的认识,对现实的认识,对改革和发展的认识,中国是注重意识形态的社会,作品中关于购买列宁遗体这么大的事,还有政府要残疾人演出赚钱等如此具象征意义的事写了出来。这么一本书,政府没有禁它,已经相当宽容了。
其实,一段日子来,常常传出当局会对我的这部作品如何如何,而结果我本人却得了老舍文学奖,这是非常非常意外的。这不仅超出我的想像,也超出许多人的想像。一般而言,对具有较大争议的作品是不会给它奖的。这不是民间的文学奖,而是政府的一个奖。所以说相当宽容。
有人认为《受活》是反制度的、反乌托邦的,甚至有人认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改革发展,你如何回应?
我认为,这些话言之过重了,是偏激的,读者或许会从作品中感受到一种情绪,评论家也明白这种情绪,结果把奖还是给了这部长篇,至少对作家思考的宽度和深度是默认的,容忍了作品中一些诸如购买列宁遗体这类天马行空的想像。
这部小说表达了一个作家面对社会的焦虑不安的心情,也探讨了改革发展往前走是一种实践,倒退也是一种实践的两难境地,这些读者感受到了。这在强调不断改革不断发展不断创造社会稳定的氛围下,这个奖能给《受活》,我确实认为是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的。
你的小说给人感觉干预生活、干预社会和现实十分强烈,你怎么看自己?
干预生活的说法似乎不是太恰当。中国文坛始终强调主旋律,强调来源生活,高于生活。
我认为,真正的老百姓不在火热的生活中间。几十年来,那些典型的大起大落的运动,都不是老百姓能真正参与的,反右派、文化大革命,就是现在的改革开放,真正主人不是老百姓,不管是苦难的还是欢乐的生活,老百姓都不是主角。
我们写作不能忘了这样一层人物。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不是生活的主角,在我们国家更是这样。我们要关注的,就是他们的情感生活、他们的生与死、他们面对这个世界难以忍受的尴尬的局面和生存的苦难绝境,这是中国的大多数啊,我们的文学恰恰把他们丢掉了。我们的所谓“现实主义文学”,就是把这一层人丢掉了。
几十年来,就长篇小说而言,没有一部作品是将他们当作主角的。说“干预生活”不太恰当,官方也要求干预生活。
我们说“人民”,他们也说“人民”,我们所指的“人民”和他们所说的“人民”,不是一码事。
你说当前文坛弥漫着虚假的现实主义、庸俗的现实主义,作品的故事百分之百真实,整体的精神却是虚假的,为什么?
衡量一个作品真实的标准,现在是用日常生活的细节来堆积成文学,生活里有的才是生活的真实的,生活中没有的就不是生活的真实的。
我却觉得,文学的重要功能是将那些不可能转化成可能,不是将生活中可能的事情转化成可能。目前大家争论很多的是现实主义问题,今天大家说的现实主义,实际上就是从前苏联照搬照抄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我认为现实主义已经被我们曲解了,人们通常说的现实主义其实是伪现实主义,伪现实主义成了文学主角。谈到生活的真实,往往会滑入伪现实主义的轨道里去。因此,这些作品不是来自作家灵魂,而是来自生活表面的。
现实主义应当来自作家内心的、来自灵魂深处的东西,不论是丑的还是美的。改革开放带来社会的大变化,但仍有几亿人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他们为生存而挣扎,谁来关注这些人,这不是我们能从电视和报纸上能看到的,完全被所谓“生活的真实”所掩盖了。
你的小说有很多性描写,如何理解你说的“性是作家试金石”?
对于性,在中国仍始终是忌讳。作家在作品中描写性,就要思考一个问题,你写的性和你的思考有什么关系。写性有更深层的含意,就应该大胆而无所顾忌地去描写。如果写性是为了多卖掉一本书,那是另一回事,你怎么写都行。
不能回避性的描写
事实上,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性是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文学回避性描写,就不是完整表现生活,那只是被过滤了的生活。我们不是简单描写性,而是赋予它一种意义,是美的还是丑的。所以说,性是作家的试金石,你的思考是严肃的还是庸俗的,你写的性能让人感觉出来。
当代中国作家,包括我在内,性描写都不好。最不能写好的,就应该去尝试。人们常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情与性是永远不能分隔的,性自然也是永恒的主题。我在长篇小说《坚硬如水》中,也有很多这方面的描写,我是在用性建构一些很崇高的东西。
阎连科小档案
一九五八年生于河南省嵩县一个偏穷小镇,七八年参军,八五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零四年十月,由二炮创作室调动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七八年开始写作,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七部,小说集《年月日》、《耙耧天歌》等十余部,另有《阎连科文集》五卷。曾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叁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全国、全军性文学奖二十多项,其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现为北京专业作家。
——亚洲周刊为人民服务引子阎连科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摘引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着名演讲稿《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第一章许多生活的真实,是需要以小说的方式表达的。
那就以小说的方式表达吧。因为某些真实的生活,只能通过虚构的桥梁,才能使那种真实抵达真实的境界。
发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说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
或者说,是生活重演了《为人民服务》那部小说中的一个事件。
专门负责给师长家里做饭的老公务班长吴大旺,提着一篮青菜站在师长家的厨房门口时,那件事情就叽哩咣啷,氢弹爆炸样,展开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摆在餐厅桌上的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样的木牌,又一次出现在了厨房磁砖镶面的炊台上。字的左侧,是一颗发光的五星;右侧,是一枝挂有水壶的长枪;下边,是一排丰收的麦穗。老公务班长是全师的学习榜样,政治典型,对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着不同凡响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蕴的是革命。水壶和长枪,表达的是战斗和历史;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革命历程。而麦穗,则意味着丰收和美好的未来,意味着实现共产主义之后那绚丽的岁月。
有一天,不知道师长从哪儿提着这块刷了白漆、印了红字,并在字的左右两侧和下面用红黄套印了五星、长枪、水壶和麦穗的木牌回到家里摆在餐桌上时,师长肃穆地盯着正往桌上摆着饭菜的公务员兼炊事员的班长吴大旺,说知道这木牌上的意思吧?吴大旺专注地盯着看了一会,细心地做了研解,师长也就慢慢地微笑起来,一脸舒展灿然,说不错,我师长家的公务员、炊事员也比他们觉悟高。
吴大旺不知道师长说的他们是谁们,依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的军事原则,又到厨房给师长和他的夫人烧汤去了。从此,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木牌,便永驻在了师长家的饭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饭桌家族中最伟大、光辉的一员。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岁月像穿过营院的河流,无休无止地朝前平静而安祥地涓涓奔袭。师长总是在每天晨时的军号未响之前,便着装整齐地从二楼下来,到大操场去察看他那日日训练的基层军官和士兵,夜间熄灯号吹响许久之后,才略有疲惫地回到家里,脱下军装,楼下洗漱,上楼休息。革命与工作,就是师长的灵魂与生命,是师长人生的全部内核与内涵。抗日战争、土地革命,解放战争,这些伟大的历史,从他的童年伊始,就像一条历史的软绳匹尺,在他的生命中丈量着他每一天的意义,直到他已经五十周岁、日过正午,临西将去的老年等在面前,他还依然每天都用那软绳匹尺去侧量他生命的意蕴。而他的夫人,那位年轻、漂亮,比师长小着十七、八的女人,师长总是称她为小刘的师医院护士刘莲,自从成为师长的妻子,就再也没有去医院做过医护人员。不知是师长不让她从医上班,还是她不愿再上班从医,就这么整整五年,呆在师长的楼里,与楼为伍,与师长的威严为伴,做着高干楼房的主人。
关于刘莲,吴大旺对她知之甚少,在到师长家里之前,可说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娘家是哪里,不知道她哪年参军到了部队,做了护士,不知道她五年不上班,除了每天饭时从楼上下来吃饭外,其余时光都呆在楼上干些什么。除此之外,吴大旺还不知道她不上班,部队还给她发不发工资;不知道她本属军人,五年不穿军装,忘没忘记军人的规则和职责。她的历史,对他是一片被大雾蒙罩的空白,宛若四季深雾笼罩的一片山脉,他不知道那山上是光秃秃的一片,还是郁郁葱葱,布满深沟狭谷,鸟语花香,泉水叮咚。
因为不知,也就不再关心;因为不预关心,师长对他的工作也就十分满意。尽管是已有几年军龄的老兵,尽管档案里的荣誉如仓库里堆着的货物,可表扬、立功、嘉奖,当典型,做模范,年中或年底,师管理科的科长会准时像发枕头睡觉一样送给他,他却还是觉得远远不够。说到底,他是一个贪婪荣誉的人,是一个渴望进步的优秀士兵。回忆起来,他是在一次师后勤战线学习与业务大比拼的活动中,因为不仅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286条毛主席语录和《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经典文章,而且还能在三十分钟间,连挖灶、切菜在内,完成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汤的迫切任务,而一举重榜,被师长挑挑拣拣选调到了师长家里,做了师长家的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
管理科长问,到首长家里工作,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他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
管理科长说,还有呢?
他说,要牢记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管理科长说,重要的是,要说到做到,把语言落实到行动上,把口号落实到实践上。
他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会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做一个又红又专的人。
管理科长说,那好,你去吧,我们等着你从师长家里把喜讯带回连队,带回你的家乡。
吴大旺就从警卫连调到了师长家。
半年来,他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做饭、种菜,打扫一楼的卫生和在楼房前的院落里,种花养草,修整树枝,除了期间回家休过一次短假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编号为一号的洋楼小院。因为他的敬业,因为师长对革命工作和党的事业近于偏执的痴心和热爱,在一次伟大的党中央号召的精减编制运动中,师长便带头减掉了家里的公务员和警卫员。从此,在师长上班之后,这座原来由苏联人修建的兵营洋楼里,就只剩下了师长那三十二岁的妻子刘莲和这二十八岁的炊事员兼公务员的吴大旺,如同偌大的一处院落里,只剩下了一株鲜花和一把锄头样。
事情的开始,吴大旺浑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来,他在饭桌上吃饭时,师长的夫人曾无数次仔细地看过他,不知道他在楼后锄菜时,她曾经天长地久地透过窗户凝视他,不知道他在前院给葡萄藤打架时,因为浓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风的思想工作样,遮住了她的心灵和视线,使她不得不拿出师长的高倍望远镜,把他从葡萄叶的缝隙中拉近和放大。长年累月地看他额门上的汗,像珠宝店的老板在放大镜下看一粒钻石或玛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头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肤,像观赏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对此,却从未觉察,不晓分毫,像路边野外的一株槐树,闻不到被关在花园里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终于在三天前的黄昏里,在师长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场所,参加为时两个月的学习和研讨有关军队要进一步精兵简政的重要会议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吴大旺陪着师长的妻子吃过晚饭后,他在收拾着碗筷,她外冷内热地瞟他一眼,顺手把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木牌从靠墙的边上,拿起来放在了红木饭桌的这头儿,像让他去院里为她取一样东西样,就那么随随便便,有意无意地把木牌往桌子这头的角上一摆放,轻轻淡淡说,小吴,以后你只要看到这块木牌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儿,你就可以到楼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爱情的导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点着。第一次看见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不在饭桌的原处时,是三天前它醒目裸裸地出现在客厅中央楼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看见那块被移动了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吴大旺没有发怔,他知道移动就是命令,知道这时她叫他是有一样他必该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着他,于是,便慌慌地上了几阶楼梯,才想起半年前来师长家里报到的第一天,师长以最温顺、冷峻的口吻对他说,楼上的啥儿都不用你操心,没有你刘阿姨的话,你不要往楼上走半步。师长的话如毛主席的语录样响在他的耳边上,到楼梯的转角处他把脚步慢下来,轻抬轻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楼梯是什么木头做成的,常落脚的地方有灰白的脚痕儿,木纹细得如人的皮肤纹,踩上去又柔软,又实在。楼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吴大旺闻着那味道,像闻到了一股罕见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见师长的妻子刘莲,是不该像他第一次回家相对象那样,心里无可遏止地砰砰乱跳。这种心跳有背于一个革命军人的觉悟和立场,有背于他要求上进的内心和思想,于是,就收住脚步,用拳头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说上楼是因为有他必须的一项工作,就像革命的链条上,有一个环节在楼上,他不能不往楼上去。也就力挽狂澜地把心跳的频率减下来,如同把反革命的浊流遏止住,这才轻脚慢步地上了楼,发现了二楼的结构和一楼一模样,东边是两间卧室,南边是厕所,西边是一间空房子。空房子的楼下是厨房和餐厅,而在这二楼里,它有些会议室的模样儿,一圈摆了木框沙发和茶几,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地域行政图和军事布署图。
不消说,这是师长的工作间,和文人的书房样,看见地图上无数的血红箭头和盘来绕去的红线、绿线、蓝线、黄线,还有各种的圆圈、三角和方框,吴大旺本能地把目光从那屋门口儿缩回来,似乎一下子明白师长说的没事不要往楼上多走半步的关键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门户,以门户示人,也就无异于泄露军机。一个军人,立当以保护军机为使命,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然不说。吴大旺之所以深得师长和其妻子以及革命与政治的信任,正是因为他做到了这一点。
心跳缓和了,一种庄严慢慢的笼罩了他全身。把目光从地图上迅速地移过来,盯在东边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门上,他朝前移了几步,抬头挺胸,面对前方,目不斜视,短促有力地唤了两个字——报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唤出了报告两个字。
沉寂依然如黄昏样漫在这楼里。
他知道她在那卧室里。这间卧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内容。这幢苏式的楼院,就几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轨道铺设的地盘和圈地。他想再拓开嗓子唤报告,却是身不由己地拿手在门上敲了敲。
她回应了,说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了。
这才看见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黄的模煳。床、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煳里,像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床檐上,手里拿了一本书,是《***选集》第一卷,没有看,只是那么拿在手里边。
他说,阿姨,有啥事?
她说,开关绳吊到上边了,你帮我拿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见床头桌边的开关绳盘绕在了那褐色的开关盒子上,人不站到桌上去,就别想把那绳子拉下来。他就到了她身边,拉过桌前的椅子,把椅面上的藤编垫子取下来,脱下鞋,拍了拍并不脏的脚底板,还又找来一张旧报纸,铺在椅面上,这才上去把吊在开关盒上的绳子拉下来,并顺手把开关绳儿朝下一拉,电灯便亮了。
屋子里一片光明。
因为这光明,他看见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为窗外的黑暗,他发现在这光明里,连白灰墙上发丝样的裂纹都显得分明了。屋子里没什么奇特,就像军营的军械仓库里没有新鲜的武器样,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挂了毛主席语录的镜框画,写字台上摆了毛主席的石膏像,靠墙角的脸盆架子边,有一块大镜子,镜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镜两侧一边挂了师长的高倍望远镜,一边挂了师长不常佩带的五四式手枪。枪盒是牛皮,发着暗红的光。而镜子的最下边,摆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铺着一层绿玻璃,玻璃上摆了几瓶那年月罕见的雪花膏、香粉盒和女人们用的剪子、梳子类的日用品。这一切,都不曾超出吴大旺的思想范畴。他虽然没有到过这一号院的二楼上,可他同二号院的公务员一道登过师政委家和这一模样的苏式楼,知道师政委和他那在师服务社当会计的家属住的屋子就是这模样,俭朴、简单,处处透着传统的光荣和荣耀。
师长家二楼深藏不露的俭朴征服了吴大旺的心。他从那椅子上跳下来,想找一句话向刘莲表达他由衷的敬意时,慢慢地穿上鞋,直起腰,终于就憋出了一句话——
刘阿姨,没事了吧?没事我就下楼了。
她却有些不悦地说,别叫我阿姨,好像我有多老样。
他憨憨地笑了笑,想抬头去看她却又顺口说,阿姨叫着亲。
她没笑,一脸的正经与严肃,温和与紧张,对他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小吴,以后当着首长和别人的面你可以叫我阿姨,没有人了你可以叫我姐。
她的声音柔软、亲热,像一个真的姐姐在弟弟做错了事情后所给预的关心和批评。吴大旺有些意外地感动,极想就在这个时候叫她一声刘莲姐,以不失时机的聪敏,把这种姐弟关系定下来。可是说到底,刘莲是师长的夫人,而自己只是师长家的炊事员兼着公务员,公务员兼着炊事员,等级像长城样横在他们之间,使得他有天大的能耐,就是能把毛主席的书一字不拉地全部背下来,一分钟内能烧出十个色香味俱佳的汤菜来,他也还是叫不出刘莲姐姐那几个字。他没有唤出口的胆量和勇气。他只能对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怀着深切的痛恨和仇视,又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抬头去看着师长的妻子,他的刘莲姐,以期从自己的目光中,传达出他对她的感激和敬爱。
他就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前便如闪过一道彩虹样,使他一下子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彩虹,就是师长的妻子,他的刘莲姐。
他看见刘莲把那本书放在了床头上,原来她身上竞是单单穿了一套红蓝起花的绸睡裙。因为是睡裙,就宽宽大大,松松垮垮,像随时会从她身上掉下来。不消说,单是刘莲穿了睡裙,她也不会如一道彩虹样出现在他面前。毕竟,他也是结过婚的老班长,是警务连少有的真正见过女人的人。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天气热,不知什么时候刘莲把摆在床头的座式摇头电扇打开了,那电扇摇头晃脑,每次把风送过来,都把刘莲的裙摆掀开来,把风从她的下身吹进去,又从她脖子下的裙口吹出来。那裙摆的开口少说有着一尺五寸长,每次风把裙摆掀起时,她的大腿就赤裸裸的一股脑儿露出来,又白嫩,又修长,还又精赤条条,显着许多一动一弹的大腿上的肉。
这是他凭生第一次见到女人穿睡裙,果真是有一股诱人的桂花白的女人的香味,从那裙下徐徐地飘出来,在屋子里缓缓地弥漫着,堆砌着,压得他脖子发紧,唿吸困难。挤得他双手多余,多余得没地方搁,只能吊在两腿边。因为多余,手就有些颤,汗在手心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他只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睛,眼珠便像燃了火,被烧得灼痛焦疼了。可在他要迅疾地把目光移开时,却又看到因为风要从她的胸口走出来,就不得不把她睡裙的胸口鼓胀开,在那鼓胀的胸口处,他的眼角在失去警惕时,不慎就看到她的乳房儿,又白又大,圆得如圆规划过样,满鼓荡荡,如同他发面最好、火后最好时蒸出的师长最爱吃的又暄又虚的白蒸馍。师长是南方人,刘莲也是南方人,他们都把蒸馍叫馒头。吴大旺看见刘莲露出的那大半个乳房,他就想到了他蒸的又大又暄的馒头了,手上就有了些伸手想抓的冲动了。可是呢,他毕竟是一个在家里受过中学教育的人,在部队又成了有理想的人,争取崇高的人,受师长和组织器重信赖的人,立志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毕竟像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样,吴大旺记住自己仅仅是个师长家的公务员兼的炊事员,而不是师长的儿子或侄子,不是刘莲的弟弟或表弟。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不该做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理智像冰雹样一下砸在了他头上,落进了他心里。这是师长家的二楼卧室屋,他的妻子在卧室里穿什么衣裳,露哪儿不露哪儿都是本该的事,自己的媳妇才和自己刚刚结婚那个月,不也在洞房里单穿个裤衩,露着双奶走来走去吗?女人在男人面前,没有不崇高的灵魂;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不健康的思想。吴大旺在转眼之间,以革命的优秀而光辉的理性,克制了资产阶级非理性的荒唐邪念,拯救了自己差一点走入悬崖的灵魂。他平静地把目光从刘莲身上一滑而过,就像目光从没有什么新奇的水面滑过一样,将目光落在她翻过的那本《***选集》上,说,阿姨,没事了吧?
刘莲脸上又一次有了不悦,她一把他盯着的那本《***选集》拿起来顺手放到一边后,冷冷地问,
小吴,你在首长家里工作,最重要的要记住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她问,宗旨是什么?
他说,为首长和首长的家人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蛮聪明嘛。她松驰下来自己脸上因不悦而绷紧的皮肤,把被风吹起的睡裙撩过来盖在大腿上,像真的一个大姐那样对他说,你知道我比你大几岁?
他说,不知道。
我只比你大五岁,她说,你说你是该叫我姐姐还是叫阿姨?并不等他回答,她又顺手拿起床头的一块方巾递给他,说擦擦汗,我吃不了你,既然把我当成你们师长的老婆看,那你就得像回答师长的提问一样回答我的话。
他就用她递的方巾擦了一把汗。
她说,你结婚了?
他说,啊。
她说,哪一年?
他说,前年。
她说,有孩子了?
他说,去年生的。三个月前,我回家时,你不是还给我家孩子买过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顿了一会,像喉咙突然噎了一样东西,片刻之后接着说,现在你别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问你话儿呢。
他重又抬头看着她。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实现共产主义,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她暖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块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层冰。然后,她板着面孔又重复着强调了那句话,说我是你姐,你要给我说实话。
他说,嗯。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提干。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随军带到城市里。
她说,喜欢你老婆吗?
他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结婚了,她是了你的人,你就得一辈子为她想着了。
她说,那还是喜欢嘛。
就都寂下来,让沉默像军用帐棚样盖在屋子里,盖在他们头顶上。风扇一直在对着刘莲吹。吴大旺热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紧张,他感到汗水从头上流进眼里时,又蜇又涩,像盐水进了眼睛里。他知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他只敢盯着她床上铺的水色的绿单子和挂在半空的纱纹帐。时间像老牛拉破车样慢慢走过去,到了实在煎熬不过了,他就试着说,阿姨,还问啥?
她冷着他的脸,不问了。
他说,那我、下楼吧?
她说,下去吧。
可在他要转身下楼时,刚到屋门口,她又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她说,实话对我说,你每天睡觉洗澡吗?
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她,说洗。说在新兵连时我们指导员是南方人,谁不洗澡他就不让上床睡。
她说,是每天都洗?
他说,天天洗。
她说:你走吧。记住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不在饭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楼有事了。
他便从二楼逃似的下到一楼里。到一楼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一遍满头大汗的脸。为人民服务第二章现在,就眼下,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又不在了饭桌上。它跑到了厨房的灶台上。因为落日之前他是在师长家的楼后菜地浇着水,侍弄那些青菜、萝卜和正在季节的韭菜棵。去楼后菜地里,回来可以绕道走前院,也可以从厨房的偏门走捷径。厨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时总是从厨房的偏门走,所以那木牌就从饭厅跑到了厨房等着他。
从菜地推开厨房的偏门时,他手里拿了一把小青菜,以备明早炒炒给师长的妻子刘莲吃。她饭间爱吃小青菜,说青菜中有充足的维生素,饭后爱磕几个松籽儿,说松籽里有人体最需要的植物油。可是他拿着青菜进了厨房时,在他看见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出现在灶台上之后,他木呆呆地怔在那,手里的小青菜竞慢慢地滑落下来,一棵棵地落在了脚边上。
他预感到了有件事情将要发生。爱情像烈性炸药正在等着他,像一颗地雷已经埋在了他的脚下边。而问题,并不是出在他预见的那颗地雷上,而是出在他明明知道脚下的路上有地雷,而又必须从面前的道上踩着地雷走过去。从身后的门里望出去,楼后的一片菜地里,有几只晚归的麻雀在飞来飞去,叽喳声欢乐一片,闹得他心里乱乱糟糟,如同堆满了杂物的库房。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绕着地雷走过去,他只知道明知前面有雷也要走过去。而更为糟糕的,令他痛心疾首、无可饶恕的,是他知道踩上地雷后便会身败名裂,粉身碎骨,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在来自骨髓的某一隐秘的不可显露告人的地方,会不时地产生一种鼓励他踩雷的渴念,会产生出一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和勇气。他为这一丝勇气而担忧,又为这一丝勇气而兴奋。有些害怕,又有些想念,像贼对偷的胆怯和渴望。他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厨房中间,盯着那为人民服务的木牌,惘然而暗含喜悦的一动不动,而从他脑子里走过的,却都是他休假回家,和他的媳妇独自呆在一起的那些粉红淡淡的私房性爱的场景和生活。
时间分分秒秒的悄然而过,门外的落日,也从血红转为了一抹淡红,菜地里欢腾的麻雀,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有一只扁旦形的蚂蚱,居然经过千山万水,从菜地越过厨房的门槛,跳到了他的脚边。厨房屋里,满是湿热的菜青气息和黄昏特有闷胀的热汗味道。还有那只蚂蚱身上的草腥,半青半白地混在厨房的味道里,像一股细水,青青白白地从一片浑浊里流过去。把目光从那块木牌上移开来,他看见蚂蚱爬行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他落在地上的青菜叶子上。在他正想弯腰去拾起青菜,把蚂蚱弄开时,一扭头,他冷丁儿看见刘莲站在了通往饭厅的厨房门口儿,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肥大、凉爽的睡衣,手里拿着一把纸扇,整个人儿,在那睡衣里,就像蜡制的一样僵硬着,僵僵硬硬直立着。
吴大旺顺口叫了一声阿姨。
她没有理他,脸上突来的青色,像一瞬间染上去的浓重的染料。
他说,我刚回来,还没顾上上楼呢。
她说,我知道你回来半天了,最少在这站有十分钟。然后,她气鼓鼓地拿起那块木牌,在灶台上严重警告地敲一下,勐地转过身子,风旋着穿过饭厅,到客厅上了楼去。脚上穿的那时盛行于城市里的上好人家的女人、女儿才穿的软塑料拖鞋,像泡桐木板敲在软石面上样。从那空洞响亮的声音里,吴大旺听出了她的生气,宛若冬天时刮在平原上的寒风。他身上哆嗦一下,惊恐立马如电样传遍了他的全身。没有二话,他忙不迭儿弯腰拾起地上的青菜,放进水池,匆匆地洗了手上的泥土,跟脚儿到了楼上,立在刘莲卧室的门口,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来找首长认错的新兵,半低着头,把手垂在印了红星和八一字样的白色汗褂前面,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叫完之后,他振惊自己竟在不自觉中叫了她一声姐,像毫无发现,自己竟干了一件惊世的大事。当发现自己干了大事时,他为自己为不知不觉间爆发出的才能而惊异。
这轻细热暖的一声姐,推翻了他们之间横亘的长城山脉,把平原那头的一粒火种拿到了平原这头的一堆柴边。这时候的吴大旺,还没有想到他的叫声,无异于在那儿久等的一把铁锁,终于等到了开启的钥匙。爱情的门扉将在这时豁然洞开,如同城池的大门,洞开在高举着的欢唿的臂下。
刘莲从凳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脸上慢慢显出彤红的光色,照亮了这个窗户前爬满青藤的楼屋。
吴大旺抬头瞟她一下,把头扭到了一边。
她说,你洗没有?
他说,洗啥?
她说,你有一身汗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汗褂和有一圈白碱的军裤,想起了上次她问自己是不是每天都洗一次澡的话,想起听政委家的公务员说的师长不洗澡,她就不让他上床的话,便开始为自己竟然把菜地的汗味带到楼上感到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盯着自己裤上的汗碱和鞋上的土粒,说我慌慌张张上来了,忘了洗洗汗臭了。这样说着,如道歉检查样,又在道歉检查中用目光询问着一定要让他洗洗汗味干啥儿的不解。她也是从他的目光和道歉中听出了意味来,只是立在镜前不动弹,脸上漾荡着粉淡的笑容与红润,背倚着梳妆台的边沿儿,静静地看他一会,说下去吧,把那块木牌还放到饭桌上,把院门关一下,洗个全身澡,洗完澡再到楼上来。
他就只好半是期冀、半是懵懂地下楼了,到楼梯中央还听到她在楼上说洗澡时多用香皂打两遍的话,热滚滚如女人的手抚摸在他的耳朵上。
也就洗了澡。
一楼的厕所里,师里特意给首长家装了淋浴头,吴大旺每次因种菜弄花满身大汗后,他都在楼梯后的厕所冲一次澡。可往常,他也就了了草草冲趟儿汗,而这次,他遵着她那温热舒适的嘱咤,首先在身上用肥皂洗了一遍,又用香皂洗了两遍。肥皂是为了去污,香皂是为了留香。他洗得迅速而快捷,仔细而认真,连脚趾缝里和他身上那男人的隐处,都享受到了他的热情和细致。
在时过境迁之后,岁月如同细密的筛子和滤器,将他洗澡的场景与细节经过认真的遴选和分辨,我们可以大胆地判断说,吴大旺与刘莲的爱情与阴谋,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合谋者。最起码也是一个顺手推舟的合作者。可是,那个时候吴大旺没有意识到他是合作者,也是合谋者。洗澡的时候,他双手哆嗦,胸内狂跳,如同有一匹飞奔的惊马要从他的胸膛飞出来。手里的肥皂和香皂,有几次从他发抖的手中滑下来,以致于之后的许多天,刘莲还摸着他的头发说,笨猪儿,那时候你连头上的香皂沫儿都没有洗干净。
他是没有洗净香皂沫儿,就穿上衣服,哆嗦着双腿上了楼。他的衣服都放在连队里,在师长家厨房的一格柜子里,只有他应急换的衬衣和内裤。衬衣是白色的绵布,衬裤是土黄色洋织布,换衣服时他还把左腿穿到了右边的裤腿里。他不知道他这样匆忙慌乱到底为什么,只感到有股血液直往他的头上涌。冥冥中他明白刘莲正在楼上等着他,正如一个陷井等着他去踩,可是他控制不了他要踏进陷井的欲望和想念。她白皙的皮肤如同面粉样召唤着一个饥饿的乞丐,而她瓜形红润的脸,则如透熟的香瓜,在召唤一双焦渴的手。似乎在洗澡的时候里,他就已经闻到了来自楼上的她肌肤深处桂白的香味,有一种甘愿被诱的燃烧的欲火和赴汤踏火的勇气,在那时攻占了他内心中那本就脆软的全部阵地与堡垒。那一刻,他只想穿好衣服到楼上去,去看看她到底要他干什么,弄明白为人民服务木牌之后的暗含和隐藏。他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洞穴,急于到那洞穴中探个究竟样,想要到那楼上去,推开她的卧室门,弄出一个究竟明白来。
他是边穿衣服边往楼上爬去的,直到上了楼梯还没有把衣扣全部扣起来。窗外的世界已经全部黑下来,透过二楼的窗口,能看到一排排营房里的灯光,都在一窗窗泄着黄白。偶而能听见操场上加班夜训的士兵的口令,像从弹弓飞出的石子,经过远行后无力地落在师长家的窗棂上。今天,已经无法描述那时他爬上楼梯时的紧张和不安,但到她屋门的口儿时,那来自屋里的绵软热烫的脚步声,那个时候适时地从那雕花的门缝挤出来,凝止在了门后边。
不消说,她就在那门后等着他。
他咚的一下在那门口站住了。
他发现自己的衬衣扣错了一粒扣,慌忙解开来,重又扣一遍,再把衣角拉了拉,把裤子整一整,努力让心跳缓了缓,然后就直直地立到了那扇雕花的门口儿。待一切都从慌乱中平静下来后,如同要开始一场伟大的演出般,他清了一下嗓,仍然一如往日样,在那门前叫出了堂而皇之的两个字,报告。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干咳。
这干咳就是回应,就是爱的召唤。
他明白她的咳声就是允诺,就是伟大的爱,可为了保险期间,他还是爬在门缝朝里说,我洗完澡了,姐,你有啥事啊?
然后屋里回话了,说小吴,你进来吧。
事情的一切,就这么简单和笼统,似乎省略了太多的过程和细节。而事实上,这桩情爱故事的发生和结束,也就这么简单和直接,缺少许多应有的过程和细节。
吴大旺推门进去了,他这才发现屋里原来没有开灯,从窗里泄进来的夜色,只能把窗下的一块照出一片模煳来,其余屋里别的地方,黑色浓重,深手不见五指。立在屋子里,吴大旺像突然从强光的下面走进了一个地窟里。
刘莲姐。
你把屋门关一下,
从这一问一答里,他听出了她的声音源自屋角床边的方向。他想她不是坐在床边上,就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便依着经验,将屋门关上了。然后,他听见她又说了一声过来吧,他就被她的话牵着朝前走了走,待快到床前时,又听见床上有了咔吱一下的响动声。这一响,他听出来她既不在床边上,也不在桌前的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中央。本来说,在眼下的情爱场景里,躺在床中央和坐在床边上,并无根本性质的差别。但这一刻,当吴大旺意识到她不是坐在床边,而是躺在床的中央时,他立在屋子中央不动了。没人能够知道这时候的吴大旺,脑子里是如何的纷乱和复杂,没人能够记录这时候他的脑里都想了什么,映像什么,思考了什么。黑暗中,他像一株淋在雨中的柱,木木呆呆,浑身是汗,忽然间只想推开窗子,打开屋门,让外边的夜风吹进来。他听见了她的唿吸,光光滑滑,像抽进抽出的丝,而自己的唿吸声,则干干涩涩,又粗又重,像小时候在家烧火做饭不断送进灶堂的柴草和树枝。故事到这儿,已经到了爬坡登顶的境地,如同烧煤的机车,爬到山腰时,必须往道轨上撒些沙子一样艰难。前进一步,也许会阳光灿烂,光明一片,爱情会如霞光样照亮一切。可吴大旺这个当儿,他却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任凭汗水从他的头上淋漓而下,除了拿手去脸上擦了两把汗珠外,其余的分秒中,就只有了急促的唿吸和不安,仿佛一个窃贼,登堂入室后发现屋里有人,屋外也有人,从而使自己进退两难。吴大旺不知道为什么在感到她是躺在床上时,会突然间变得坐卧偿宁,急促不安。而渴望她是躺在床上,这是他洗澡和上楼前那一刻最深刻、隐秘的欲念,如同干柴对烈火盼望,烈火对大风的企求,然而,真的到了这一步,他却被胆怯沉重地拽住了他欲望的脚步。
他们爱情的快车,受到了他心理的阻拦,一个既将来临的情爱高潮,还没有开始,就已经临近了结束。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黑暗在屋子里铺天盖地,如同烈火在屋里熊熊燃烧。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吴大旺在从脸上擦第三把汗水时,他听见她在床上对他关切、温柔的问候,像他口舌燥时,她口对口地往他嘴里喂的一口水。
她说,小吴,你怎么了?
他说,刘姐,你把灯开开。
她说,不开吧,我怕光。
他说,开开吧,我有话对你说。
她就在黑暗中沉默着不言不动,像因为思考而不能弄出一点响音、一点光明样。吴大旺听见了自己的唿吸从半空落在地上的声音,看见了她的唿吸在床上游动的物状,感到慌闷会在一瞬间把他憋死过去。
他又说,你把灯开开呀。
她依旧的不言不动。
僵持如弓样拉开在了他们中间的黑暗里,到了不能再僵持下去时,吴大旺说了句这时最为不该说的一句话。
他说刘姐,你不开灯我就走了呢,然后,他就果真往后退了一步儿。
这一退,她就忽地从床上坐将起来了,去床头摸着开关的绳儿,把灯打开了。
如同三天前一样,咚地一下,屋子里从黑暗转入了光明。
如同三天前一样,灯一亮,他的眼前迅疾地滑过一道闪电,眼珠便被那道电闪烧得生硬而灼疼。一切都是三天前的重演和发展,是三天前开始的情爱故事的一次高潮和跌荡。尽管一切都在他的想料之中,在他的渴求之中,然果真这一幕出现时,他还是有些深感意外、措手不及和慌乱不安。
她就坐在床头的中间,一丝不挂,浑身赤裸,如同玉雕一样凝在打开的蚊帐里边,仅仅用红色毛毯的一角,从大腿上扯拉过来,盖住她的两腿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她完全赤裸在一个男人的面前时,她女人的尊严和自己是师长夫人的气势,却又完整无缺的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就那么赤赤裸裸的面对着他,在那个年代,吴大旺从未听过、见过,她却开始用了的绸红乳罩,被她卸下来挂在床头,像一双目光灼红的眼睛在那儿目不斜刺盯着他。还有她那完全耸挺着的双乳,如同一对因发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头,兀现在一片白云中间,岿然不动,肃静而冷漠。她的头发披在她白里泛青的肩膀上,因为丝毫不动的缘由,那头发就如了一束一束微细的黑色钢丝,岿然静默在半空的灯光里。她的脸色依然地白皙和细润,可那细润白皙里,和她的肩头一样泛着淡淡的青色。
吴大旺脸上的汗一下落掉了。
当借着灯光,他看到她目光中暗含的青青绿绿时,他的汗就豁然落去了。一切都从炽然的情爱中退回到了原处。她虽然一丝不挂,可她仍然是师长的妻子。他虽有穿有戴,可他依然是师长家的炊事员兼着的公务员。
她就那么逼视着他,声音很轻地说,说吧,有话说你就说说吧。
他就把头勾下去,默了一会,用虫鸣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说,刘姐,我怕呀。
她说,怕谁?
他说,怕师长,还怕党组织。
她冷冷笑了笑,说就是不怕我,是吧?
然后,他就慢缓缓抬起了头,想要再仔细看她时,却看见她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扭头拿起床头的睡裙,慢慢地穿了起来,渐渐地,如同关门一样,她的裸白也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说,真没想到你这吴大旺,原来是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人。为人民服务第三章以后的事情,多半超出了爱情的轨道,被纳入了军事的原则。
令吴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从师长家里回来,内心里怀着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为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而困惑。从师长家里到警务连的宿舍,路上要走一里多,中间经过师部的大操场。夜风从操场的东边吹过来,把一天的燥热拂了去。有些胆大的老兵,他们在连队安静之后,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三三两两,团团伙伙,竟聚在操场的角上寻求生活的趣味,说说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远都能闻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异常,听了就让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觉。
吴大旺没有回到连队。他毫无睡意,绕过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场空荡无人的南端,独自坐了下来,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爱、性欲与革命和正义,还有等级与职责,人性与本能的一些问题,而实则上,是这些问题都如模煳不清的一团肮脏的污云从他脑里一流而过,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刘莲那白皙的皮肤和诱人的身体,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样关系,师长发现了会有什么结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后者使他恐惧和胆怯。师长是在战场上打死过许多人的人,谁都知道在解放战争中,他不仅一枪面对面地把一个敌人脑壳活活地揭了下来,还用脚掌在那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尖儿。想到用脚在那红血脑壳上拧着的场景时,吴大旺打了个冷颤,在瞬间就从犹豫中挣脱出身子了,决定死也不能和刘莲有那种关系了,要保持一个革命战士的本色了。
皮肤白算什么,他想,我媳妇要不是每天种地,说不定比你还白呢。
长得好有啥儿,我媳妇要穿得和你一样儿,每天也用雪花膏,说不定比你还漂亮。
声音好听有啥呀,我媳妇要生在城市里,说话的声音也一样又细又软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没啥了不得,我媳妇身上有时也有那味儿,只是没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没啥儿了不得,凭着你的白皮肤,润脸儿,条身材,细腰儿,挺乳儿、白牙儿,大眼儿、细腿儿和边走边扭的丰臀子,难道就能让我一个革命战士上勾吗?师长你也是,身经百战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级干部,咋就找这么一个女人呢?
吴大旺从地上站将起来了,除了对师长感到无限的不解和遗憾,他已经暂时挣脱了一个女人的引诱,进入了军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气正在他身上流荡和浮动。他为自己能够并敢于瞧不起一个全师官兵都说是最好的美人而骄傲,为自己身上的浩气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着要离开操场回连队休息时,指导员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呀。
他借着月色望着指导员的脸——
有事?指导员。
指导员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着嗓子说,
没想到你吴大旺会让我这么不放心,会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会让师长的老婆在电话上莫名奇妙地乱发火。说你小吴是压根不懂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那条宗旨的兵。说明天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换掉,要我再派一个聪明伶俐的新兵送过去。指导员说吴大旺,说说吧,你到底哪儿得罪了师长家里的。说我们勤务连,你是老班长,是我最放心的党员和骨干,每年的立功嘉奖,我都第一个投你的赞成票,可你怎么会连为人民服务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导员说,说话呀,到底哪儿对不住刘莲了?
指导员说,哑巴了?看你聪明伶俐的,咋就一转眼成了熊样啦?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呀。
指导员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要流血牺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还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看台湾还在国民党蒋介石的统治之下,老百姓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还任重而道远。美帝国主义在国际舞台上猖狂叫嚣,苏联修正主义在边境陈兵百万,我们每个军人,每个士兵都应该站高望远,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干好本职工作,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可你吴大旺,指导员说,师长不在家,你连刘莲都侍侯不好。说你侍侯不好刘莲,师长在北京开会、学习就可能不安心;师长不安心,那就影响的是全师的工作和学习,战备和训练;一个师的战备训练上不去,那就影响一个军的作战能力;一个军的作战能力减弱了,会影响全军的战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的打起来,你看看你吴大旺的一点小事到底影响有多大。那时候枪毙你姓吴的一百次都不够,连我这指导员都被枪毙也不够,连把连长拖出去枪毙也不够。
指导员说,刚才是往大里说,现在咱往小里说。说吴大旺,你咋会这么傻儿哌叽呢?你不是想多干些年头把你老婆孩子随军吗?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干当成军官吗?随军、提干,那对师长都是一句话。一句话解决了你一辈子的事。可谁能让师长吐口说出那句话?刘莲呀。师长的夫人、爱人、妻子、媳妇、老婆呀。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问你怎么得罪师长的老婆了。刘莲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换掉,我也答应明天就把你换掉了。可我辗转翻侧,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应该本着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则,还是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明天再去师长家里烧次饭,当一天公务员。明天,师长的老婆怪罪就让她怪罪我吧,可你吴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师长家里的表现了。
指导员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能总是让革命的灯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还应该以自己的热能,让革命的灯塔更加发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导员生来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者,天才的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他在一句接着一句,如长江、黄河样讲着时,吴大旺开始是盯着他的脸,而愤怒和仇恨在心里则根深叶茂,古树参天。他有几次都差一点要把刘莲勾引他上床的资产阶级腐化事件讲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咽回肚里了。没有讲出来,我们当然敬服吴大旺做为一个军人和男人,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和保护,敬服他宁可委屈在身,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难道他就没有不愿让自己的秘密给别人享受的自私吗?爱情的序幕刚刚拉开,他不能还未登台演出,就把剧情先告诉观众,哪怕那观众是他的领导指导员,他的入党介绍人。他一边听着指导员的训斥,一边想着师长曾经一枪揭下过一个敌人的脑壳,还用脚尖在那脑壳上拧来踩去;又一边,用自己的右脚,踩着操场上的一丛小草,用前脚掌和五个脚趾有力地在地上拧着转着。指导员在逼问他哪儿得罪了刘莲时,指导员问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拧一下,心里想我这一下拧踩的是刘莲的脸;又一拧,说我这踩的刘莲的嘴和她的红唇白牙儿;再一下,说踩的是刘莲那光洁的额门和直挺挺的鼻梁儿。指导员一路的说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当他的脚尖拧着踩着,从头发、额门始,快要到了刘莲挺拨的乳房时,他的脚上没有力气了,不自觉地把脚尖从地上的那个深脚窝儿挪开了。
刘莲乳房的丰满与弹性,打败了他脚上的武力。使得他对她的仇恨,在那一刻显得极其空洞而毫无意义。
月光已经从头顶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静谧漫入军营,如同军营沉没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离,各自回了自己的连队。风像水一样流着,操场上有细微涓涓的声响。这时候,吴大旺看见他的右脚下面,有碗一样的一个脚坑,黄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气息,在凉爽的空气中,鲜明而生动。有几株抓地龙的野草棵,伤痕累累,青骨鳞鳞地散在那个脚窝里。
月光中,他有些内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脚挪开后,又用脚尖推着黄土把那脚窝儿填上了。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记住我的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师长家里真不让你烧饭了,不让你兼做师长家的公务员,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谢谢,谢谢你指导员,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想跪下给你磕个头。
指导员就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把掌,说着这哪是革命军人说的话,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导员身后回连了,上床睡觉了。
以今天的经验去看待那时的生活,会发现那时生活的浮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矛盾和意义。复杂,在许多时候,只在写作者的笔下,而不在人物的头脑。喜剧,在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浅显,而不是深邃。吴大旺那一夜在连队睡了一个好觉,也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刘莲同床共枕,百般爱抚;醒来之后,他的被子上有了污液。为此,他有些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出了几块青紫。然后,从床头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战友们都还没有睡醒,在被窝用手电筒照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没说别的话,只说麦割过了,秋庄稼也种上了;说割麦时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许多血,现在也好了;说她割麦锄地时,没人带孩子,就用绳子栓着孩子,把孩子捆在田头树下的荫凉里,给孩子找几个瓦片,捉几个蚂蚱让他玩,没想到孩子把那蚂蚱吃到了嘴里,差一点噎死,连眼珠都噎得流到外边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点噎死时流下了泪。而后,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离开还在梦中的连队,朝师长家里走过去。
没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一瞬间又盘算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时,他心里又有了吴大旺式的新的设想和计划。在后边的故事中,他把计划付诸行动后,他的行为将从被动转化为主动,或者说,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爱情的皇帝。
本来,也就算不上人头落地的灾难,只是刘莲通知连队,坚决不要让他再到师长家里烧饭去,必须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刘莲,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刘莲的关系上,这当儿轻溅掩盖了深刻,或者说,是轻溅替代深刻。
从沉睡在梦中的连队走出来,踩着晨时的亮光,吴大旺正要如往日样朝师长家里走去时,却碰到去查哨回来的连长。连长睡眼朦胧,可头脑清醒,在连部门口拦住他,说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时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你好。
连长还了一个军礼,欲要走时,想起什么,冷不丁儿说小吴,我考考你,到首长家里工作的宗旨是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连长说,不对。
他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说对了,但声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头瞄一眼连队宿舍,提高嗓门,又压住嗓子,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便有些生气,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坚定,坚定中有些惘然的脸,吼着命令他道,大声。
他便犹豫地回着望着,说连队都还睡着哩。
连长说我让你大声就大声,你要能把连队吵醒我给你一个嘉奖。然后,连长后退半步,像训练新兵样,起头儿唤道,一、二、三。
吴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样,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为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他吼唤得铿锵有力,富有节奏,吼完了,望着连长,连长满意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会,望着连长的背影,直到连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才又往师长家里走去。身后有被他惊醒的士兵,在扒着门窗朝外张望着,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样又回头去睡了。
首长院里的首长们,大都已经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里活动着身子,等待着军营里的起床号醒来吹响,就奔赴操场或某个锻炼身子的路边营地。吴大旺走进首长小院,和哨兵相互点头问好,又向一个早起的副师长敬礼问候,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一号院的大铁门上开的小铁门,弯腰进去